人。”鬼者归也,曰“人死为鬼”者,言其归也。厚者土也,“厚葬之”者,言其归之于土也。“归土”之说,盖始见于《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葬曰“归土”表达了中国古人对于生来死往的原初理解。而“归天”“归西”诸说,则是受到外来文化影响之后的产物。如《京本通俗小说·菩萨蛮》:“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太急?”实际上,根据先秦古人的理解,所谓“归天”“归西”哪里还是归呢?完全是往而不反,去而不归啊!
而以“归土”来表达的丧葬之礼,或者说往而知反、去而有归的“慎终”,乃因其反而得其中。一方面,诚然尸身如土,然而,如若不葬或者薄葬之,则不得其土也,不得归其“如土”之性也,不得其归也,不得为鬼也。(此鬼者,宗庙之鬼也,归其宗庙者也,若西、俗传说则刚好相反,以野鬼谓鬼。)另一方面,如若对于“终”事“过慎”、过分上心在意、过于不忍,则有可能导致荀子所谓的“尔则玩,玩则厌,厌则忘,忘则不敬”的后果。这里说的“尔”可以包含的一个意思是:生死不别,完全以生人的用度来随葬死人,形成奢华无度意义上的“厚葬”,使死者与生者拉不开距离,乃至死者于生人争夺土地宫室、器物宝藏,糜而不终,淫无所止,玩物丧礼。如此,则鬼杂于人,不得归于厚土矣,而人亦不得其安,其德亦至逐物攀比而不知反,不得“归厚”矣。如此,则“厚葬”不厚矣,不庄矣,不敬矣,非所以终之之道也。所谓“慎终”者,必也“知终终之”、以终为终乎?实际上,墨子《节丧》之论,其合礼之处孔子已经说过了。前面已经引用过的孔子何以起坟、雨不修墓这里就不重述了。这里再引用一段孔子论随葬器物的话:“孔子谓‘为明器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39]“假的”反而是“神明之”的,“真的”反而是“不仁”的。真正的厚葬——归厚之葬——不是指糜费无度的不仁之葬,而是指庄严合礼的简朴土葬——这种简朴厚重的古老土葬甚至是不起坟的,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不占用耕地的”。
还有,不只是随葬器物和规格要得中合礼,而且在葬礼中的情感表达也并不是越悲恸越好。所以,如果一定要用“丧尽其哀”来解释“慎终”的话,那么对于这个“尽”字一定不要理解为“极尽”,而要解作“中极”:哀得其中方为尽之之道也,非谓歇斯底里者也。歇斯底里,往而不反,乃至因死亡之至悲而生“弃世”“解脱”“救赎”之心者,不知“原始反终”者也。《礼》云:“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40]终,而哀戚至于其极,乃反而念其始生之艰,故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这才是孝道啊。人生而必有一死,死则托体同于山阿,然则此身体犹有价值值得我去珍惜,因为它是在一个孝道的空间中生成的神圣存在。我之哀哭与我之节哀乃出于同一个中庸孝道。在节哀这一点上,《墨子·节丧》中对过度哀痛、近于自戕的“处丧之法”的批评对于孔子同样是无效的。而且墨子输在纯以功利论节丧,而孔子从礼本身的要求出发——礼本身就是对自然情感的节制的表达,本身就蕴含中庸之道——来论述丧礼中感情的节文,则不待特言节丧而自然节之矣。
只有切身行走在上面所讲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穷途末路而后反的中庸大道之上,曾子所谓“慎终”之何以谓“终”而不曰“死”——以及由此而来,“慎终”何以能被解为“丧尽其哀/礼”——才能得到理解。《檀弓》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无论君子之死还是小人之死,无论人之死还是鸟兽之死,其“恶”之情宁有别乎,所以别者惟礼耳!由是观之,曾子所谓“慎终”者,其所言者也许恰恰不是“终”然后不得不“慎”而葬之,而是恰恰相反,说的是“慎”而葬之然后其死乃得谓之“终”也!对于作为仁道的人道而言——在这一点上,儒家的仁道主义区别于西方现代人道主义——,礼也许不是一个后于“人之为人的本质”而从后者推演出来的制度实体,而是恰恰相反,礼是一个先于而且规定着“人之本质”的生活空间与政治空间。礼者立也[41],仁者人也。礼先于人而立人,说的正是仁先于人而人人。[42]
“吾道一以贯之。”[43]“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44]同样的仁道甚至可以推广到“尸”上面。《说文解字》中记录了“仁”字的另一种写法:“古文仁或从尸。”从尸从二亦为仁也,从这个久已失传的古老汉字中所透露出来的微弱消息,说的岂不正是丧祭之礼的仁道根本吗?尸绝不是西文中的body或者corpus,也不是深受西方语言影响的现代汉语中的“尸体”:后者是一个纯粹“自然”——这种意义上的“自然”说的不过是“nature”或者“自然界”,而不是(不带引号的)自然——的虚构,而尸则是礼仪起伪的(不带引号的)自然。[45]“夏立尸”,“殷坐尸”,“周旅酬六尸”[46],三代之祭,无不用尸。尸祭这样一种从战国时代起就已经失传了的古代祭礼,在现代人看来也许类似于一场闹剧:在这种祭法中,要找活人来充当已经死去之人的“尸”以接受祭拜。这里确实是有喜剧的成分,曾子就曾调侃周代“旅酬六尸”的祭礼说:“周礼其犹醵与?”(周代的尸祭就像会饮一样啊!)[47]然而,在这场独特的生死会饮的空间中所展开而氤氲往来的不绝之思,其消息情状又是怎样的呢?现代人可曾认真体会?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这场独特的生死会饮空间——中国古人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中对酒当歌,养生送死——中,人的身体,无论活着的身体还是死去的身体,无不是在礼所敞开的自由空间——这里的自由决不是“个人自由”意义上的自由,而是使得个人自由得以成其为自由的“让自由”——中得到规定、得以成立的。《礼》曰:“礼也者,犹体也,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48]礼从示从豊,体从骨从豊,易骨为示则体为礼也,或者换句话说,礼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体,体之所以站立的骨啊。
礼仪之身所以成立而德与天地参者,以其有骨;或者说骨之所以不朽者,以其有礼。儒家从来不以“怪、力、乱、神”说“身体不朽”,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么不朽的只有这作为礼的骨头或者作为骨头的礼。这是多么质朴的思想。骨头是归葬入土的美誉,美玉是出土佩身的骨头。君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道贯死生,是以不朽。君子之不朽也,非血肉之不朽也,君子之不朽也,君子乾-坤道-德天命之不休也:
子贡问于孔子曰:“赐倦于学矣,愿息事君。”孔子曰:“诗云:‘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事君难,事君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事亲。”孔子曰:“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事亲难,事亲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于妻子。”孔子曰:“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妻子难,妻子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于朋友。”孔子曰:“诗云:‘朋友攸摄,摄以威仪。’朋友难,朋友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耕。”孔子曰:“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耕难,耕焉可息哉?”“然则赐无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圹,皐如也,嵮如也,鬲如也,此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49]
“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同为一死,而君子小人有别焉。“望其圹,皐如也,嵮如也,鬲如也。”夫子之望圹也,犹夫子之观水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50]君子之息于圹也,犹君子之不息于川也。“息焉”说的不是死后躺进坟墓,而是说在生生不息地从事于学、君、亲、妻子、兄弟、朋友、耕作的同时,或无意间瞥见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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