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昨天下午”还不成个意思,只有“我昨天下午到了北京”或“我昨天下午见到了一个老朋友”之类才成个意思,于是好像又该把句子定义为意义的最小单位。可我们实在很难否认单个的词有意思、有意义——否则怎么会经常听到人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于是人们有时补足说:句子是完整表达意思的最小单位。但 “完整的意思”本身显然需要进一步考究。我们会说到一颗不完整的牙齿,但不会说到一个不完整的水坑。完整不完整是相对于某种形状或结构的范型而言的。什么是完整的意思的范型?或我们在什么情况下说意思不完整?一个人说了好半天,说了好多句子,可能还没说出个整意思来。也许我写了一整篇文章才把我的意思完整表达出来,你引用了其中的一个句子,我还说你断章取义。另一方面,一个词的意思也挺完整的。“圆圈”这个词的意思有什么不完整的?房子盖到一半,当然还不是一座完整的房子,但并不因此说砖头木柱不完整。王力先生就说:“我们普通也认词是有意义的;单词所有的意义…咱们似乎也该承认它是完整的。”[5]
这里的困难来自两个方面。其一,“最小的意义单位”这个用语有点混乱。意义必须能够分解成较大较小的单位,才谈得上最大或最小。但意义是怎样分解成各种单位的呢?原则上,任何词的意义都是可以分解、分析的,但这里所谓“分析”,并不总是意谓把大体量的分解成小体量的,因而“最小的意义单位”这话就不能成立。奥斯丁指出,“意义的一部分”是个没着没落的用语,[6]“意义的单位”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所以,这里讲到的分解,不是针对意义,而只能针对具有意义的声音或拼写,说的其实是“能承载意义的最小声音单位”之类。
其二,这里把句子的意思和语词的意思混为一谈了。问题不在于词义和句义哪个完整,而在于词义和句义不是性质相同的概念。这一点是我们关注的中心。说词是句子的基本单位,是从结构上着眼的,不等于说句子的意义由词的意义构成,一如汽车由发动机、方向盘、轮子等等组成,但汽车的功能却不是由发动机的功能等等构成。词的意义在于它能作为一个成分构成句子,而句子的意义在于它能编织在生活场景之中。词是我们进行交流的设施,而句子就是交流。
所以,“句子和词哪个是具有意义的基本单位?”这个问题虽比“句子在先还是词在先?”这个问题的提法现代些,但仍然瞄错了方向。
单词成句,维特根斯坦关于“石板”的讨论
“他明天来”是一句话,“明天来”是一个词组,由“明天”和“来”两个词组成,“明天”又可以分解为“明”和“天”两个字。于是我们有了字、词、语、句四个不同的语言单位,后者比前者长,是由前者组成的。然而,句子一定是个比词更大的单位吗?你喊“狼!”,或者说“不!”这是个句子还是个词?是个省略句?一篇小说开头说“秋天。夜。胡同里一个人影。”这是三个句子吗?
“来”读出来是一个音节,“他明天来”是四个音节,“来”写下来是一个方块,“他明天来”是四个,我们很难避免一种印象:句子是字词的倍数,是字词的延长,或者,一面延长一面又由于有机结合而有新的因素产生出来。
我们很难否认,句子是由字词组成的。一双鞋是由左脚的鞋和右脚的鞋组成的,葱油饼是由面粉、葱花、油盐等组成的[7],我走到学校,行程是由一步一步组成的,又是由清华东路、双清路、城府路组成的。词是清华东路、双清路、城府路,句子是我去学校、你去公司、他去商场。双清路和走双清路去学校是不可比的,我到学校经过三条路,但谁会我到学校是双清路的三倍?家在城府路上,商场也在城府路上,他去商场只走城府路,就像一个词儿就成了一个句子,但城府路和只走城府路就买到了东西仍然是两会事儿。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探索》第二节设想了一种“原始语言”:建筑师傅A在用各种石料进行建筑,这些石料是:方石、柱石、板石和条石。他的助手B依照A需要石料的顺序把这些石料递给他。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使用一种由“方”、[8]“柱”、“板”和“条”这几个词组成的语言。A喊出这些词,B把石料递过来。在该书第十九节,维氏就此问道:在这个语言游戏里,“板”这声呼喊是一个句子还是一个词呢?两种回答都不妥当。从功能上说,这个师傅喊“板”和我们语言集体里的师傅 “拿给我一块板石”是一样的。但“拿给我一块板石”显然是个句子。为什么?因为在我们的语言里,有另外一些句子的可能性,例如“递给我一块板石”,“拿给他一块板石”,“拿两块板石来”。
在我看,由“方”、“柱”、“板”、“条”这个声音组成的交流系统是一个信号系统,把它称作“语言”,立刻就会引起误解。固然我们可以在极广的意义下使用“语言”,但这时须留意包括信号等等的广义的语言和狭义的语言即维特根斯坦自己有时标出Wortsprache(字词语言)有别,维特根斯坦不应该一上来就把这个交流系统称作由“方”、“柱”、“板”、“条”这四个“词”组成的语言,然后再来问“板”是个词还是个句子。那个师傅喊出的“板”既不是词也不是句子,因为它是不参与构成其它表达,不属于一个字词语言系统,而我们的语言里的“板石”,正如维特根斯坦自己指出的,也用在另外一些句子里,或至少可能用在另外一些句子里。无论我们把“板石!”看作“拿给我一块板石”的缩略抑或把“拿给我一块板石”看作“板石!”的扩展,都不能用同样的概念来理解那个师傅喊出的“板!”。你只走城府路就到了商店,但别人可以走城府路到好多别的地方去。那个师傅喊的“板!”却是这样一条路:它只连着他家和那个商店,和任何别的路都不通着。
词之为单位,不同于句子之为单位。词是交通设施的一个单位,双清路、城府路、或一座桥梁,“句子”则是交流的单位。什么是一个交流单位,没有内在的标准,要看实际交流的场合而定,一个词,一句话,一段话,都可能是一个交流单位。把教科书里的标准句子视作基本的交流单位,不过是从语言学研究上的便利考虑。
我们必须从类似的角度来理解“意义”。一个词的意义在于它作为整体交通设施中的一个特殊设施方便交通,而句子的意思就是一次次的交通本身。前面已经说到,句子的意思和词的意思不在于一个完整一个不完整,而在于它们是不同种类的“意思”。你说“壁立”,不是意思不完整,而是还没有交流。
信号、囫囵语、语句
信号是交流、交通,语言也是交流、交通。前一种交通,从甲点到乙点是一条路,从甲点到丙点是另一条路,哪条路和哪条路都不相干。后一种交通,则依靠一套交通设施,从甲点到乙点,从丙点到丁点,可能借用了同一段路,同一座桥梁,通过了同一个红绿灯。我们可以说,从甲点到乙点是由三段路、一座桥、一个红绿灯“组成”的。
交通设施为交通的需求而设,虽然特定的设施方式会调整交通的需求。先于语言的交流方式已经具有意义,词是为交流的需要设置的,这些设施是在这种固有的意义的引导下形成的,唯当语词能够保障交流,它们作为设施才有意义。
没有什么设施是一下子建立好的。从信号等原本具有意义的交流方式中,语言逐渐成形。最初的语句是一些越来越复杂、开始具有内部结构的信号。这种间于信号和语句的中间体,语言学上称作holophrase,或囫囵语。囫囵语中的某些成分已经是词了,即这些成分不仅出现在这个囫囵语里,也出现在别的囫囵语里,但另一些成分却还没有这样独立地具有意义。比如我们可以设想,有三句囫囵语相应于我们说“狼来了”“狼去了”“打狼去”,其中的“狼”已经是一个词,而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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