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少数民族“汉化”笼统地理解为放弃“落后”游牧文化,转而接受“先进”的中原农耕文化并无不可,但更为确切的理解应当是:接受最适合这一地区生态环境,在这一环境中具有更高能量转换效率的农耕生产方式,以及建立在农耕基础之上的一套文化体系。
游牧民族一旦采用了农耕生产方式,其必然的后果都将是他们逐渐舍弃其固有的文化传统,转而接受建立在农耕基础之上的汉族文化,包括汉族的生活方式、社会规范、伦理观念和儒家思想体系等等——生业方式改变了,其他方面必然要发生相应的改变。因此,当我们认识北方少数民族“汉化”时,不仅应该注意汉文化对他们的典章制度、礼仪规范或生活习惯等等方面的影响,而且应该特别注意考察这些民族接受农耕,转变为农业生产者的特殊经历,因为在其走向“汉化”的历程中,与统治者接受汉人的治国安邦之道相比,或者与某些社会上层人士学会吟风弄月、投壶博弈相比,广大族众接受新的生产方式具有更为深远的历史意义。
当然,进入中原内地的游牧民族放弃牧畜,转事农耕,并不是一种随意做出的选择,而是经过了反复的利弊权衡与经济比较;其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其间充满了种种利益冲突和思想斗争。在古代历史上,曾先后有几个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由于传统的惯性作用,进入中原内地之初,他们仍试图延续原有的生产与生活习惯,广设牧苑,养马放羊,发展畜牧生产。选择何种经济发展方向以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在最高统治阶层中曾一再展开激烈的政治争论,顽固地主张保持游牧传统者也不乏其人,有的甚至认为“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注:《元史》卷146《耶律楚材传》。)。但是,面对人数众多的汉族农民和因农牧争地而不断尖锐的民族矛盾,最高统治者最终都选择了发展农业经济的道路,相继采取鼓励垦田种植、限制过度占地畜猎、实行新的土地制度等等一系列措施,力图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并推动本民族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正是基于农耕在内地所具有的“先进性”与优越性:在长城以南,农耕毕竟是最具效率的食物及其他生活资料的获得途径,发展农业有利于解决民众的衣食生计,缓解民族矛盾,恢复社会安定;有利于统治者更多地聚敛和更好地享受物质财富。就其民族内部来说,将习惯于马上生活、游徙不定而且桀骜难驯的牧民族众改造为附着于田宅园池、安守本份的农民,也更有利于巩固和加强自己的统治。在这方面,由鲜卑拓跋族建立的北魏,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范例(注:关于北魏社会经济的转变过程,参张维训《论鲜卑拓跋族由游牧社会走向农业社会的历史转变》,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5年3期。);若干个世纪以后,蒙元王朝也做得相当成功(注:实际上,在恢复和发展农业经济方面,北魏和元朝统治者甚至做出了比汉族王朝更卓有成效的努力:北魏通过制定和实行“均田制”,恢复了被长期战争动荡摧毁的北方经济,对北朝隋唐时期的社会经济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个时期,出现了一部集北方旱作农学之大成的经典著作——贾思勰《齐民要术》;元朝在确立了以农为本的基本国策之后,设立司农司,积极编著农书、推广棉花等新作物、大力兴建水利工程,对农业经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在这一时期,也涌现了《农桑辑要》、王祯《农书》等传统农学的经典著作。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的历史事实。)。
总之,从中古黄河中下游地区畜牧生产的变动和农牧经济的消长着眼,考察当时社会的民族关系和文化变化,可以发现“胡化”与“汉化”原来具有不同的经济基础,在经济生产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倾向:在“胡化”时期和“胡化”区域,畜牧生产较为发达,所占的经济比重也较高;反之,游牧民族“汉化”的过程,则是他们逐渐放弃畜牧和接受农耕的过程,就整体区域来说,实际上也是畜牧生产逐渐退缩和转衰,经济比重逐渐下降的过程。从而使我们对中古时期的“胡化”与“汉化”问题,又有了新的认识。通过以上分析,关于进入内地的游牧民族为什么未能在文化上征服汉民族,而是被后者“先进”的农耕文化所征服,也似乎有了一个较为具体的答案。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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